禽兽,不禁小声讥道:“贵国礼俗,当真是……别具一格呵。”
她这话说的声音极轻,二人又相距好几步,轶青本以为斛律昭不可能听到。未料那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嗤笑道:“终未及中国礼俗之精妙。男儿打败了仗,便以妇人抵金,自己不肯杀身殉国,还口口声声礼义廉耻。”
轶青一噎,记起了昨晚北院黍离殿中传出的彻夜笙歌。
自南启皇帝被降为庸德公,凉人虽几番羞辱,却并未苛待起居,好吃好喝照旧供着,一部分妃子嫔御也允许被留在身侧服侍。北院王甚至单辟出一间永安宫给废帝居住,正殿改名“黍离殿”,取《诗经·王风·黍离》中宗庙颠覆、故国衰微的凄怆无已之情,以作讽刺。
可最讽刺的偏偏不在于此。废帝腆居黍离宫,日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照旧,狩猎筵席如常,仿若仍在南启明安府一般,唯一表现出的不满是在北院王要分赏他的公主妃嫔予有功将领之时,曾说过一句,‘华夏重廉耻,女无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惹得北院王勃然大怒,遂充三名公主为营妓,以儆效尤。
轶青悲从心生,张口便要道‘可毕竟是北凉官军淫辱妇人,草菅人命’,话到嘴边却又记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寻思还是锦绫院与浣衣局中女子要紧,遂闭了口,咬着牙按耐下情绪,半晌方抬眸回话,语调极冷,“那照北院王意思,春衣制成左衽的便是。至于浣衣局女工……”
她面上几个表情一闪而过,心思却已一一被斛律昭看在眼里。他不禁暗笑,她倒是个识时务不教条的,只可惜一心护着那些不相干的女子,最终却未必能保全自己。把人玩弄股掌之上的快意渐渐充斥心间,面上也浮起个残忍的笑。
“孤说过,工匠皆由温公子筛选——”,向她走几步,如给心爱的玉器掸尘一般,伸手拂去她肩上一点碎散线头,笑道:“你便把孤的浣衣局折腾空了也无妨。”
轶青不惯与人这般肢体接触,不着痕迹地避开肩,刚要搪塞几句离开,小腹忽然一阵绞痛,一股热流涌入亵裤。她面上一热,手不由自主覆上小腹,忙虚虚一笑,点头道:“北院王慢走。”谁料那魔头煞星并不察觉她在赶客,反而又近前一步,眼梢挂了个闲散的笑,道:“温公子身体不适?”
在南启,轶青也并非没有过在上工时来潮,只是她经期一向精准,是以能够提前防备。自明安府沦陷,历经巨变,饱受摧折,身子也大不如前,月事已许久未到。今日忽然来潮,实在始料未及。
面前少女脸色忽白忽红,往后退一小步,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无妨”,平日的干脆利落微微透着难得一见的扭捏神色。斛律昭看的心头一动,离她又近了些,试探地笑道:“若身子不适,孤召御医来为公子请脉,如何?”
果然,那小人儿瞬间吓得面无血色,却仍旧强装镇定,挺着小胸脯道:“不劳北院王的驾。温某定不会耽搁工期进度便是。”也不等他再说,逃也似的往雪隐方向去了。
斛律昭回到玉熙宫,刚刚行至堂屋前院儿,就听啪的一记耳光从屋里传来。
“本王都等多久了!?再找不来你们主子,信不信我——”
“阿济善。”
沉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小内侍一个激灵,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斜靠在上首黄花梨交椅里的青年乜斜一眼来人,冷哼一声,不轻不重搁下茶杯,慢条斯理抖了抖金丝狐裘的黑獭皮缘,站起了身。
他身量极高,几乎和正大踏步进门的北院主人相当,年纪也相仿,只是肤色略黑,面颊瘦削凹陷,凉人惯留的垂发。深埋在眉弓下的柳叶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种世家大族才会有的傲慢不屑。
斛律昭淡淡瞥了眼贵族青年,自顾自在上首交椅里坐下,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是什么风,把费连宗王从兴京吹来了中都?”
‘宗王’是凉太祖在统一凉人各部族后所创建的制度。凉人原有八大姓氏,太祖以每姓为一宗,封立八位宗王,又称宗主王爷,其他小姓皆归附八宗之下。凉太祖在漠北夺汗位,设立兴京为都,曾有宗王议政之惯例:军机、国务要事,皆由八位宗王与大汗王、王子、议政大臣共同裁定。
后来,凉世祖攻破上京后正式称帝,为了削弱宗王势力,开始逐步提升议政大臣的地位。宗主王爷逐渐被边缘化,与八宗兵马被分派镇守漠北各城。其中最大费连宗族被遣派至凉人的发祥之地,兴京。
然而,因为大多数凉人都隶属八宗之一,宗王又有贵族世家支持,凉国历代皇帝仍需依靠八位宗王来笼络人心。
因此,宗王虽被边缘化和分散化,政治地位却极为尊崇,而且若串联起来,仍旧手握相当一部分兵马。如果皇帝年幼,朝臣离心,架空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就是费连宗王阿济善敢在北院撒野的本钱。
阿济善冷冷扫了一眼斛律昭,一甩赤狐皮裘大氅,落座在斛律昭下首的交椅里。
“我倒要问问你,中都汉化的风儿,是不是从你那什么锦绫院刮起来的?”
凉人祖上以骑射打猎为生,不农耕,多着兽皮制成的光板皮袍或开衩长袍,资产也由族长从掠夺来的财物里按户分配。十四岁的小皇帝在上京与文官们推行汉化,要鼓励农耕,着汉服,推行胡汉通婚、设立班禄、改革税制。而漠北宗王们都是传统凉人,对文化习俗态度保守,对农耕、着汉服、用汉字等政策已有诸多不满。更何况,胡汉通婚将壮大非八宗汉姓人口、设立班禄意味着宗王在漠北掠夺的财物要上交国库、税制改革则意味着宗王将失去向漠北百姓征税的权利,将此权移交给朝廷。
每一样,都直接或间接在削弱八宗的势力。
故而,阿济善千里迢迢,从兴京跑到中都,来北院兴师问罪。
斛律昭淡淡哼笑,漫不经心撇着茶。
“漠北苦寒之地,消息倒灵通得很。”
阿济善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箭步前冲,附身逼视斛律昭。
“符狸!你他妈不知好歹的氐狗崽子!你答应过我莫贺……绝不在中都推行汉俗!”
说着,双手痉挛般一抽搐,似乎想揪住对方衣领,却不知怎的,又硬生生克制了下来。
斛律昭没立刻搭话,薄唇边的笑意收了几分,狭长凌厉的眸上挑,讥讽的目光扫过阿济善,似乎在瞅那个二十年前曾经辱骂他,然后被他摁在地上揍到求饶的宗王小世子。
“小时候没种儿的,长大了果然更废物。”
在漠北金尊玉贵奉着的年轻宗王显然也记起来了幼时所受的胯下之辱,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但毕竟不肯就此败下阵来,细长的柳叶眼圆瞪,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对着斛律昭鼻尖儿。
“你……你等着,我们漠北宗王,早晚有一天挥师南下——”
斛律昭没让他说完,猛然拽住阿济善的黑獭皮缘衣领,向下一扯,直勾勾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
冷锐浓酽的眸忽弥戾色,语调沉缓,落嗓极轻,字字却透着凛然杀意,薄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说话时几乎未动。
“孤侄儿的龙椅,你也配?”
见对方脸上惶骇之色,嘴角忽又噙起个好整以暇的笑意,眸中尽是讥讽,一把搡开了阿济善。
‘啪’的一声,黄花梨木几上茶盏撞翻在地。
斛律昭头也不回地负手立在门口,微眯眼,扫视庭院西侧的雪,目光却似乎透过积雪的墙,在看院外什么更要紧的东西。
“你回去告诉漠北那几个污糟猫王爷